奈伊與軟實力遺產
- 台灣智庫
- 5 minutes ago
- 7 min read
黃宏吉／台灣智庫研究員
學政兩棲的奈伊
軟實力之父奈伊（Joseph Samuel Nye Jr.，1937─2025）於今年五月六日過世，享年八十八歲。哈佛大學甘迺迪學院發表悼辭紀念這位前院長（1995-2004），推崇奈伊對權力本質的論述影響了數代的學者、學生與政策制定者。哈佛校報The Harvard Crimson也發表紀念專文，形容奈伊是一位學者（an academic）、也是議題設定者（an agenda-setter），相當貼切地說明了奈伊學政兩棲的斜槓人生。
奈伊於2024年出版《活在美國世紀：國際關係大師奈伊回憶錄》（A Life in the American Century），回顧其學術與從政生涯。約瑟夫．奈伊於1937年出生於紐澤西州，1964年獲得哈佛大學政治學博士，畢業後留在哈佛政府系任教，並開始與Robert O. Keohane合作推動國際關係新理論典範的研究。兩人發現傳統的國際關係理論並未著力「跨國行為者」（transnational actor）的角色，例如跨國公司與非政府組織，之後兩人邀集相關學者撰寫Transnational Relations and World Politics論文集，在1971年夏季號的《國際組織》（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學術期刊發表。
1976年奈伊與Keohane發表共同著作《權力與相互依賴：轉變中的世界政治》（Power and Interdependence: World Politics in Transition），成為國際關係理論「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學派的重要著作。傳統的現實主義理論主張國家是國際關係唯一重要行為者、武力是決定國家強弱的關鍵因素、安全是國家最重要政策目標，Keohane與奈伊則對上述基本假設提出挑戰，並提出「複合式相互依賴」（complex interdependence）的概念，主張在這種條件下的國際政治進程變化，將迥異於與現實主義的想定結果。
提出「軟實力」概念
奈伊在1988年總統大選擔任民主黨候選人杜凱吉斯（Michael Dukakis）的政策顧問，一度盛傳為國家安全顧問的熱門人選。在杜氏敗選後，奈伊潛心寫作，在1990年發表著作《Bound to Lead: The Changing Nature of American Power》，提出「軟實力」（soft power）的概念。奈伊定義軟實力為「經由吸引與說服、而非脅迫或報償，以獲得己身所欲事物的權力」（the power to get what you want through attraction and persuasion rather than coercion or payment），體現在文化、政治價值與外交政策。對此奈伊進一步解釋，「如果能使他人想要你想要的事物，那麼就用不著棒子和胡蘿蔔。」（If you can get others to want what you want, you can economize on sticks and carrots.）
奈伊從政經歷豐富，曾擔任卡特政府主管安全與科技事務的副國務次卿（1977-1979），致力於推動核武不擴散。之後擔任柯林頓政府國家情報委員會主席（1993-1994），以及主管國際安全事務的助理國防部長（1994-1995），任內提出「奈伊倡議」（The Nye Initiative），主張美國應以美日同盟為基石，增強美軍在東亞的前進部署，以因應區域安全挑戰。
奈伊在卸任公職後以此倡議為藍圖，與後來擔任小布希政府副國務卿的阿米塔吉（Richard L. Armitage）合作發表一系列的Armitage-Nye Reports on the U.S.-Japan Alliance，最新報告The U.S.-Japan Alliance in 2024: Toward an Integrated Alliance在2024年4月發表，主張增加美日同盟與澳洲、菲律賓的安全合作，推動美日台三邊安全對話，並協助台灣提升基礎建設韌性。
奈伊的歷史遺產基本上可以從兩方面來分析：一是作為國際關係學者，二是作為民主黨政治人物。在學者方面，比起同輩學者Robert Keohane在1984年的代表著作After Hegemony: Cooperation and Discord in the World Political Economy，以及Robert Gilpin在1987年的代表著作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奈伊的軟實力在理論深度上顯得單薄許多，不只在定義上太過模糊，也缺乏完整的理論模型。
「軟實力」與其說是理論概念，毋寧說是一種政策工具
因此，軟實力與其是一個理論概念（construct），反而更接近是一種政策工具（instrument），軟實力連同之後提出的「巧實力」（smart power），可以視為奈伊為後冷戰時期民主黨外交政策提出的原則綱領。然而，這樣的政策原則卻有被誤用、甚至濫用的風險，如果不經由強制即是軟實力，那麼中共最擅長的宣傳、洗腦、認知作戰自然也是軟實力。
事實上，除了美國民主黨之外，另一個軟實力的粉絲正是中國共產黨。2017年召開的中共十九大，正式將「軟實力」納入中國共產黨章程，宣言「大力發展教育、科學、文化事業，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繼承革命文化，發展社會主義先進文化，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習近平在十九大報告中，明確提出2020到2035年「社會文明程度達到新的高度，國家文化『軟實力』顯著增強，中華文化影響更加廣泛深入」的小康社會目標。中共在西方各大學大力推動的「孔子學院」（Confucius Institutes），更是打著中華文化旗號的所謂共產黨軟實力。
針對孔子學院的統戰行徑，「美國學者協會」（Association of Scholars）於2017 年發表的Outsourced To China : Confucius Institutes and Soft Power in American Higher Education專題報告中有詳盡分析，孔子學院藉著中文教學對西方學子進行意識形態洗腦，要求合作大學不得在台灣、西藏、六四、法輪功及其他人權議題上批評中國，更公然對合作大學有關中國問題研討會進行內容審查。
奈伊就是「民主黨的季辛吉」
如何評價奈伊作為政治人物？筆者傾向將奈伊視為「民主黨的季辛吉」（The Henry Kissinger at the Democratic Party）。季辛吉與奈伊都是哈佛學者從政的代表人物，也都致力將國際關係理論約化為政策，季辛吉醉心於權力平衡理論，奈伊則醉心於相互依賴理論。兩人最大的共同點，在於對於中國共產黨的本質缺乏深刻認識，因而對共產中國抱持不切實際的幻想。
季辛吉打造尼克森政府聯中制蘇的大戰略，企圖利用較不具威脅性的共產中國，來對付更具威脅性的共產蘇聯，卻對共產中國可能取代蘇聯成為更大威脅的風險視而不見，晚年的季辛吉更淪落為遊走美中之間的權力掮客、中共媒體吹捧的「中國的老朋友」。奈伊冀望透過相互依賴與軟實力和平演變共產中國，卻對中共的對內殘暴與對外擴張視若無睹。中共的殘暴豈是相互依賴與軟實力可以馴化？中共的擴張豈是相互依賴與軟實力可以疏導？中共自1921年建黨以來，一直信奉「槍桿子出政權」的硬實力，軟實力只是用來哄騙青年學子和西方政客的工具而已。
在台灣問題上，奈伊的立場基本上和美國兩黨建制派並無二致：反對台灣獨立，也反對中國使用武力，然而對前者的反對力道遠大於後者。奈伊在回憶錄提及1995年7月會同中央情報局前局長伍爾奚（James R. Woolsey）與阿米塔吉等人祕訪台灣，目的在警告甫於六月結束康乃爾大學演講的李登輝總統不可宣布台灣獨立。1998年1月，奈伊以甘迺迪學院院長身分訪台並晉見李總統，再次表達對台灣走向獨立的憂慮。
當時台灣已於1996年實施總統全民普選，具備完整民意基礎的李總統沒有意願、也沒有計畫推動台灣獨立。奈伊此行除了充當柯林頓政府的傳聲筒之外，看不出任何實質意義。果不其然，同年6月30日柯林頓總統在上海即說出所謂「三不」（不支持台灣獨立、不支持兩個中國或一中一台、不支持台灣加入以國家為會員的國際組織）。
1998年3月，奈伊在《華盛頓郵報》發表A Taiwan Deal專文，提出台灣問題的三方解決方案（a three-part package），也就是美國重申一個中國政策、不接受使用武力、反對台灣獨立，北京在「一國三制」（one country, three systems）框架下給予台灣更多外交空間，台灣公開宣稱放棄任何走向獨立的作為，同時推動兩岸對話交流。
奈伊在2001年7月晉見陳水扁總統時，再次主張在「一國三制」架構下，台灣可以擁有比港澳更好的待遇，並保有民主及自由經濟體制。至於何謂「一國」？奈伊認為所謂「一個中國」只是符號上的概念，兩岸可以在這個概念下保有各自的稱號，維持現狀並和平共存。這個方案顯示奈伊對共產黨的本質缺乏基本認識，在中共看來，「一國」從來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所謂「一國三制」和「一國兩制」一樣，在本質上即是破壞現狀，消滅台灣的民主與中華民國的主權。
奈伊對中共有過多幻想
2017年11月，奈伊接受《中國時報》專訪，批評川普政府的政策削弱美國軟實力，建議中國將硬實力注入軟實力形成巧實力，並提出對所謂「金德伯格陷阱」（The Kindleberger Trap）的憂慮，也就是一戰後國際領導權力青黃不接，美國不願意承擔領導責任，導致全球經濟大蕭條、進而觸發二戰。奈伊呼籲美國與中國兩個超級大國合作提供「全球公共財」（global public goods），包括和平、自由貿易、自由航行、產權保障、匯率穩定，以及全球信用擔保等，以穩定國際局勢。這樣的論點與中國一再強調中美共管國際秩序的G2倡議相互呼應，也顯示晚年的奈伊對共產中國依然抱持不切實際的期待。
回顧奈伊的生涯，比起學術研究，更多的時間是作為「公共知識分子」（public intellectual），為非學術界演講寫作，同時藉由正式公職或非正式諮詢影響美國政府政策，軟實力正是生涯代表作。經濟學家凱因斯（John Maynard Keynes）曾說：「經濟學家與政治學家的想法，不管是對是錯，其影響力都遠比一般認知的強大……掌權的狂人自以為天縱英明，其實只是從一些過氣的學術草包萃取狂妄而已。」（The ideas of economists and political philosophers, both when they are right and when they are wrong, are more powerful than is commonly understood.….Madmen in authority, who hear voices in the air, are distilling their frenzy from some academic scribbler of a few years back.）這些話語是否可以用來類比形容奈伊與軟實力遺產，則有待歷史來檢驗。
作者是台灣智庫研究員
全文轉自台灣智庫思想坦克論壇